【6updh】遇上他真好

2020年6月14日07:37:57 发表评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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阳光下,她独自坐在小区广场的花圃沿上,捋摸着手中的拐。一张毫无光泽的脸,被岁月拿掐的变了形。我站在不远处和客人聊天,说的家乡话,她听出了家乡口音“喂,你也是陕南人吧?”顺手抽出坐下的一块纸板放在旁边笑着说:“坐吧坐吧。”我没客气,疫情期间,只是把纸板往远处挪了挪,落座。
她是北京奥运村小区的的新户,我第一次发现她时,是在年前的冬季,窗外飘着雪花,她老伴扶着她在小区的环道上挪步。后来陆续发现他扶着她在小区综合市场买青菜;他扶着她在小区游乐园里收获童趣;他扶着她穿过小桥流水,在茂密地竹林边倾听小鸟的声音。是的,他经常陪着她坐在这块花圃的边沿上享受太阳赐给的温暖。

【6updh】遇上他真好

我与她认识但从没打过招呼,她很健谈,笑着问:“你今天没事?”
“没事!”我憋了半天的话终于蹦了出来:“他今天没来陪你?”
“你是说俺老伴?”她手指着对面“在那边!”
我顺着她指的地方望去,他正把捆得厚厚地一叠废品硬纸板往肩上甩。从背影看去衣着齐整,仪表端庄不像是农村人。我问:“你老伴退休了?”
她笑出声回答:“呵呵,农命(民)。”
“哦。”我说:“听口音你老家是陕北的?”
“陕南人,我是汉江边长大的,是你老乡。老伴是山西人!”她回答。
“山西是个……”我话音未落她就唱起了十分熟悉的歌曲:“人说山西好风光”!唱的一点也不走调,一板一眼,唱的很好听。她唱完一曲,问我:“看你这么面熟啊?”
通过聊天,才知道原来我们不但是老乡,还是江坝文昌宫学校的校友。她高我两级,而且在学校的戏楼上同台跳过“忠字舞”,演过节目。高中时她顶了他爸爸的班,几十年再没见过。
她说:我知道你那时候就爱玩文字。都是过来人了,今天把我的情况原原本本说给你听听。我参加工作不到两年就进了煤矿文工团,俺和老伴曾经都是文工团的台柱子,红人你懂么?我点了点头。她接着说:演过“两把镰刀”“夫妻识字”,演过“红灯记”,“红色娘子军”,也演过移植黄梅戏“树上的鸟儿成双对”……我和老伴唱念做打,手眼身法步,一招一式配合密契,不等报幕员把节目报毕,台下观众那雷鸣般地掌声就响得没完没了。
那时候,他二十四,俺十八岁,只要有夫妻戏份的剧目非俺俩莫属,俺一块对词,一起练唱,接触机会很多,很多知道不?说实话,俺两青春期的相互念想早已萌动,只是那层窗户纸没有被戳破而已。俺暗示他多次:“窗户纸再不戳破,你可别后悔哦!”当初,追俺的小伙子的确不少,有矿委会的干部,有安全组的领导。文工团吹笛子的那个小白脸经常在我面前动手动脚,还有拉二胡的那个愣头青也眉来眼去暗送秋波,他都知道。俺想听他掏心窝子的话,他在俺面前总是话到嘴边就咽进去了。俺想,他底气不足的地方不外乎就是他的家境不比俺好,上有沿床卧病的奶奶,双目失明的母亲,还有两个读书的妹妹。这些俺都不在乎,只在乎他这个人。
当时,文工团为了赶排国庆节目,加班加点导排每一组节目,细扣每一个程式动作。细排过关后,联排;联排过关,通排;通排没问题,化妆穿上戏衣彩排;彩排顺溜,然后才能正式通过,对外演出。为他的一个人物造型不到位,导演发话:晚上其他演员可以休息,让俺俩继续加工排练,练不好别睡觉。
月光透过排练室的纱窗,朦朦胧胧地撒在水泥地面上,好像海豹身上的图案一样漂亮。俺和他在这儿加班排练样板戏片段,一直排练到人深夜静。
排练结束后,俺正要出门,他突然提出他想抱抱俺,俺望着他那迫切的表情和期待的目光,瞬间,一股热血在俺全身沸腾,心口咚咚咚跳。俺来不及思索,毫不忧虑地说:“想抱就抱吧!”他抱着俺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儿,开关线被肩膀抹了一下,电灯熄灭了。二人就势躺在了演员练功的软垫子上……
月亮钻进了云层,室内一片漆黑。突然,窗户被慢慢推开,跳进一个人来,邪乎不邪乎?来人摸黑拉开电灯开关,原来是拉胡琴的愣头青。俺俩的事被他抓了个正着,彼此都很尴尬。愣头青说:“下午排练结束我把板胡上的码子丢这儿了,没有排练室的钥匙,我翻窗进来找码子的。”俺已无地自容了,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去。这真是应了“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”那句古语。天哪,这一抱抱出了麻烦。
在那个年代,文工团的年轻人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,谈情说爱是绝对不允许的。都是偷偷摸摸运作,何况……
俺俩不约而同地“扑通”一声跪在愣头青面前,求他为俺保密。愣头青用鄙视地目光扫了俺俩一眼,打开门,“呯”的一声把门关上,走了。
俺破门而出,追着愣头青奔跑,他紧紧跟在俺后面,呼唤着俺的乳名丹丹。拐弯处,俺跌倒在地,周身软面似的,用尽全身的力气怎么也爬不起来。他跑过来攥住俺的双手拉,还是拉不起来,他搂住俺的腰把俺抱起……
“唰”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,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,震的天摇地动。刹那间狂风呼啸,大雨滂沱,瓢泼大雨落在地上,一点一个泡。当他把俺扶起来的时候,天哪!安全组的三个人撑着雨伞已站在当面,晃动着手电筒,说:“走,去安全组办公室。”
那年的国庆晚会是俺俩最后一场演出,第二天,文工团宣布:他被开除了。
俺找到安全组,安全组组长说:开除不开除,安全组没有这个权利,想不通你去找矿委会。俺找到矿委会办公室说明来意。对方笑着说:“你认为开除xxx的决定错了?”我说:“决定没错,这件事要是没有俺,没有那个环境,他绝对不会做出这傻事的!俺是说,他家庭……你们别打断俺话头,听俺把话说完,把俺开除了把他留下好吗?”对方说:“你以为组织上想开除谁就开除谁?幼稚!组织上给你的处分轻,因为你是女同志,因为你年龄小还有改造的机会,懂了吗?”
俺赌气说:“他要是走了,俺也不干了!”
对方斩钉截铁回答:“想辞职给文工团写申请,矿委会批!”
“写就写!”俺转身走人。
他是不会同意俺离开的,俺没征求他的意见把申请一递,拉着他告别了这倒霉的地方。俺俩在河北平原与山西高原交界处下了班车,一头钻进群山的怀抱。
太行山,山高林密,枝叶茂盛,空气清新,百鸟齐鸣。俺俩踩着月光,绕完太行山路十八弯,穿过一片红豆杉林,一头钻进了他家的旧窑洞。
家里人早已睡熟,他点亮油灯,说:“怪我把你连累了,把你害苦了,对不起!”俺说:“那种事没有谁对谁错,没有谁对不起谁,俺困了,休息吧!”他给俺端来洗脚水,洗完脚后,他把俺安排在两个妹妹的土炕上,一夜无话。
离开煤矿文工团那一刻,俺就下了决心,即是火坑也得跳。俺不顾父母百般阻挠,不顾亲朋好友善言相劝,说实话顾不了那么多了,俺俩私下成了亲。虽然没有举行结婚仪式,事实上俺已成了他的女人,而且是多层身份的女人:孙媳妇,儿媳妇,妻子,嫂子。
从小没干过的农活俺和他学着干,犁地打耙,肩挑背磨,收割庄稼,做猪婆,当羊倌。刷锅抹灶,洗衣做饭。按时给奶奶接屎接尿,定期为婆婆洗头剪发,妇道人家干的活俺一点也不拉下。
农村人过日子你晓得,锅碗勺瓢盆,油盐酱醋柴一样也少不了。他虽然痛俺,家境就这个样子,没办法。农闲时,俺两俩一同上山砍柴,一同进沟烧炭,赚几个钱给两个老人治病,供两个妹妹上学。
把奶奶送上山后,两个妹子倒也出息,一前一后都考上了大学,总算俺两的苦没有白受。俺为他生了一男一女,过日子有了乐趣,更加有了盼头,睡梦里俺都在唱“人说山西好风光”。
斗转星移,月圆月缺,日子就是这样踏着岁月磨出来的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总算熬出了头,俺是个容易知足的女人。
人生酸甜苦辣,生老病死,曲曲折折,磕磕跘跘,没有平坦的路让人一直走下去的。总是吉凶参半,福祸相随。虽然不是绝对的,大致是这个样子。苦尽甜来,乐极生悲。是吧?
俺三十一岁那年是他的本命年,提前俺就给他准备了红裤头,红袜子,老伴开了多年的手扶拖拉机,俺让他处理了,以防发生意外。俺和他说:咱山里人过日子不图大富大贵,只图个平平安安。那年,他一年无事,大祸临头的而是俺,差点要了命……
记得那是腊月二十三,集镇上演古装戏《天仙配》,婆婆想去听,老伴去陕西杨凌学习养殖技术还没回来。想听老戏这是婆婆多年的念想,虽然我给她买的有收音机,哪有听完整的一本戏过瘾?婆婆上了年岁,眼睛又不好,既然她想去听戏,不给娘留遗憾,俺想。
蓝莹莹地天空,没有一丝云彩。下了一冬的雪开始慢慢融化,又是个晴朗的天。俺把山羊赶上坡,把鸡鸭放出圈,给两个孩子安顿好上午饭,背上婆婆去听戏。
禁锢了近二十年的老戏恢复上演了,看戏的人山人海,把个农贸市场堵得水泄不通。俺背着婆婆绕到舞台跟前,多亏俺还认识两个剧团的演员,人不亲行亲,他们让婆婆坐在舞台侧面听戏,听得娘眼泪水直淌。
本戏带折戏演完,天就不早了,俺给婆婆买了两个核桃馍馍,背她回家。
转弯处,婆婆的头巾被风吹掉,飘到路旁的一颗小树桠上随风飘舞,俺放下婆婆扶她站在路边去摘头巾。突然,一辆摩托车从背后穿来,俺哪来及躲闪,嗡地一下,脑子一片空白,不省人事了……
在医院听老伴说,第七天俺才恢复知觉,微微睁开双眼,病房里围满了亲人。老伴捋摸着俺的双手,两个妹妹掐捏着俺的小腿肚儿、腿弯、腋窝和大腿侧面的大动脉,防止脑栓再次形成。不满十岁的两孩子立在床边哭泣着喊妈妈!
半月后俺开始恢复语言,俺使劲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望着老伴,从插入肺部的氧气管与食管的缝隙中挤出两个字:“娘呢?”老伴说:“妹子接走了!”
傍晚,俺只觉得天旋地转,又晕了过去……后来听医生说,当时黄、红色警报灯相继闪烁,俺的血压已降至零点,天哪!
再次苏醒时是在抢救室里的病床上,护士拔掉插管和氧气罩,拔掉头上脚上和胳膊上的的针头,取下绑在床边的勒带,放开俺麻木地双手。俺头搭在老伴的臂弯里,他用针管把一滴一滴温开水送进我的口里。被医院下过三次病危通知书的俺又活了过来,医生说是奇迹。
路遥知马力,日久见人心。住院四十多天真是苦了俺老伴啦!接屎接尿,熬汤喂饭,洗尿布,换屎片,一时都不得清闲。每天晚上他把换下的尿片和弄脏的床单洗得干干净净,拿到锅炉房去一片一片烘干,俺身下迟早是干净的。
周末,两个妹子来了,老伴才能回家一趟,安顿孩子一周的饭菜。看来俺是精爽多了,病情一天天在好转。俺明白,好转只是比死人多了一口气,下肢不能动了。俺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老伴说:“阎王不要俺,莫非你上辈子欠俺的太多了?”老伴淡淡一笑,点头默认。
出院那天,乡亲们来接俺回村,医生说:她这样子是坐不成人力车的。乡亲们用担架轮流把俺抬回家门,感动的俺热泪盈眶。
妹子给俺买来了轮椅,每逢周末她们都来看俺,送的营养品码了一炕头,老伴舍不得吃。俺对他说:“老伴,你面对的是终生瘫痪的病人,往后的日子长啊!你照照镜子,这些天累得你廋了一圈,还舍不得吃干甚,累坏了身子,两孩子怎么办呢!”
二十八个春秋,是他推着,背着,扶着,掺着,一日一日地度过:老伴陪俺夏观日出,冬看落霞,饱览春色,品足秋韵。寂寞时他推着俺看蓝天白云下羊儿吃草;郁闷时他掺着俺看清水河畔群群鱼儿翻腾;心烦时他扶着俺听红豆杉树上的鸟叫;疼痛时他背着俺绕着十八弯山路去换药扎针,请医生……
现在好了,能一步一挪地走动了;现在好了,两孩子都成人了。小儿子在这儿买了复式楼房把俺老俩口接来一起住了。老伴说:好,相互是个照应。儿子媳妇说:好,娘来看病就医就方便多了。儿子说:好,娘来我们就放心了!都说好,俺还有啥说的。
我问:“住复式楼,你上下楼不方便啊?”
她说:刚来时老伴背俺,现在我不让老伴背了。老伴又要照顾俺,又要给孙子做饭,送孙子上幼儿园,抽时间还得去照看儿子的生意。老伴他多累啊!俺现在基本能抬步了,能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就不添麻烦。你问俺是怎么上下楼的,说出来你别笑话。俺上楼是一阶一阶爬着上,下楼时屁股坐在楼梯板上拄着两手腕一阶一阶蹾着下……
一声咳嗽打断了她的话音,她老伴走来坐在她的身旁,拉过她的手,把他手里攥着的三五张小面额纸币放在她手心,说:”卖了二十元六角钱”。
她舔了舔嘴唇说:“你装上吧!”
明白,这是刚才他老伴扛得那一大捆硬纸板废品卖的钱,我心里像搬倒了五味瓶似的,不是滋味。
她说:老乡,老同学,俺的故事说完了,我给你唱一段我写的歌吧:
一辈子好短好短,对自己和家人珍惜一点,辛辛苦苦一辈子,风风雨雨几十年,有福同享,有难同担。钱多钱少,学会看淡,说话和气,家庭温暖。……
没有俺老伴就没有俺的今生,这辈子遇上他真好。假若有来世,俺还做他的女人,给他还债。
她对老伴说想去看夕阳,他扶起她,二人双手合十与我告辞。
他掺扶着她迎着红红的落霞,穿过幽静地林荫道,挪着双脚,一步,一步,朝前走去,背影融化在夕阳里……瞬间,我的眼眶湿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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